农民的幸福
前些年有这样一个笑话说:一个偏远山区的农民讲自己的理想,说如果有一天他当了村长,全村的粪就由他一个人拾。说时,洋溢着一脸的憧憬与幸福。现在,这样的笑话可能流行不起来了,但农民的幸福感,仍然与城里人的幸福感完全不同。
小时候过春节,母亲总说:“有钱没钱,剃个光头过年。”于是,烧了一碗热水,洗湿了我乱蓬蓬的一头黑发,一把老剃头刀就呼啦呼啦地刮将起来,说是剃光头,其实是剃成了茶壶盖。出得门来,一脑门的轻松。后来才理解,剃个光头,那就是农民的精神面貌。
过年能杀头猪,不管大小肥瘦,那可都是欢天喜地的事。但这肉可不能都吃完,父亲还要扛了一根猪腿到集上去卖,然后买回来三五个纸炮、一副春联、两张门神,还有一把水果糖、几尺花布。
有了这些货,“年”就更像“年”了。
那时,我还不知道城里人怎么过年,也不知道谁家过年还会比我们家的“年”更幸福。
后来,我从农村来到城市,成了一个西装革履的“农民”,老听城里人讥笑乡下人:“三十亩土地一头牛,老婆孩子热炕头。”起初,我很是疑惑:有土地种,有耕牛养,有老婆疼,有孩子爱,温暖的炕头上一幅天伦之乐图,难道不幸福吗?要是这算不上幸福,为什么古代有那么多人要逃离城市的“幸福”生活和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官场而来到乡下,去过田园生活呢?比如陶渊明,放着县太爷不当,就要跑到乡下悠然见南山去了,在城里“不为五斗米折腰”的他,却为了乡下的一把米累弯了腰。
其实,幸福只是一种心理的感觉,它甚至与收入和物质、环境条件无关,它只与一个人对幸福的理解有关。穷人有穷人的幸福,富人有富人的不幸。
早在1950年,美国的两位社会心理学家默顿和凯蒂在一项研究中发现,美国空军军官的晋升要比陆军高许多,可是,空军军官反倒更为不满。于是,他们提出了一个概念———相对剥夺感,指当人们选择了某一个参照群体之后出现的感受。
幸福的参照物很多,可以选择与别人比或与自己比,可以选择与自己的过去比或与自己的未来比。农民的主观幸福感来自他们常常与自己周围的人比,甚至与周围不如自己的人比,与自己的过去比,或者与自己的父辈比。即使与城里人比,也是拿人家的劣势与自己的优势比,比如城里人生活的不确定因素多,经常受到下岗的威胁,而且在单位竞争激烈,甚至有些人在单位勾心斗角,追名逐利,活得太累等等,而朴实憨厚的乡下人则没有这么多顾虑,他们思想相对单纯,对变化了的生活一直怀有感恩的心态。他们可以满足于一袋烟、一壶小酒,甚至满足于今天早上他的老牛吃上了一把嫩草。一场好雨、一茬庄稼的丰收,都使他们感到城里人无法体验的幸福。更何况他们从来都不怕吃苦、不怕受累,他们不会把吃苦受累当做受罪。
甚至我有时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艺术家,他们的作品发表在蓝天白云和宽广的大地之间,任何绘画都画不出一片麦浪的动感和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的清香,任何书法都无法达到山顶上一棵老树的苍劲,任何一首诗都没有农民的镢头抒写在大地上的句子那么坚实深刻,任何音乐都无力表现一片豌豆在阳光下爆裂的美妙。我还可以说,一个农民就是一个将军,他指挥着一场春种夏耘秋收冬藏的持久战。农民的成就感最大,他们没有理由不感到幸福。
但有时,我也感到农民的幸福感,来自于万不得已,甚至有时是一种就范。农村还有那么多的不如意,农民还有那么多的难处,但有幸福感的人一定是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和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人,他们一定是一群乐观向上的人,他们与怨天尤人、满腹牢骚者格格不入。我相信幸福是可以传染的,幸福是可以扩大的,农民是些辛苦着、劳动着并快乐着、幸福着的人。